Monday 10 February 2020

蛙王訪談(上):白飯一碗,風景一碟



欣賞蛙王Frog King(郭孟浩)的人,對這位香港前衛行為藝術先驅的貢獻瞭然於心。六、七十年代初、二十多歲當教師時,他於元朗與一群師生合拍創作「行為藝術」,由膠袋裝置、活魚蘸墨、到火燒創作、無不打破尋常藝術教育框框1980年他帶著「膠袋表演」到紐約尋突破,在塗鴉及行為藝術盛行的氛圍下,創出以水墨書法為基調的「即興」行為表演,在生活窘迫中籌辦「郭氏畫廊」,三年間成為不同群族藝術家的聚腳點,且廣結藝術友人,熬出了成績和知名度。

蛙王郭孟浩笑談藝術人生~衝動、隨緣

「我的作品故意密密麻麻的,盡量將空間填滿,你沒法一眼看通。」生於1947年的蛙王暢談歷來五十多年的創作體驗經過十五年的紐約洗練,1995年蛙王重歸香港,逐步奠定地位:一位隨緣變通、內蘊佛道哲理的藝術大師,直到今日沒一天停止創作。


蛙王解說其行為藝術 — 揮動大毛筆將身體與環境融合。(攝於畫廊~註3)

蛙王發施一聲號令,觀眾投入參與。(攝於畫廊~註3)


蛙王的藝術風格未必人人接受,認為他化身「青蛙」蛙服斑斕,表演行為喧鬧。其實藝術各有所好,蛙王從沒曲高和寡、他認為藝術與日常生活緊緊相扣,有他在總是充滿「氣場」,並常邀「觀眾」參與其行為藝術,從中發掘自我與喜悅

蛙王的家及工作室現位於元朗屏山,佔地四、五千呎,收藏大量作品庫存。

蛙王昔年的作品好些已變得鮮為人知,喜逢他展覽之間稍有空檔,我冒昧訪尋居於元朗屏山的蛙王(註1)。甘於苦行、生活淡泊簡約的他日常是「白飯一碗,風景一碟」,行之於藝術也是從身邊與生活入手 紙、筆、墨、空氣,水、火、竹、木及被廢棄之物料等等。

蛙王自言近一年記性轉差,然而談到昔日藝術知音、歷來佳作,無一刻不帶著雀躍。我們首先以近期的香港展覽開始,再談到七十年代前衛的行為藝術作品。訪談分為兩章,下一章重點為紐約時期。

蛙~蛙王     ASArt Serene


香港藝術館 ~《蛙王流動博物館》現場



AS: 香港藝術館重開首系列展覽中(註2),策展者以你的《蛙王流動博物館》(2019)與徐冰的《天書》(1987-1991)展開對話。 徐冰以無法看懂的「偽文字」提出對文化及建制嚴肅的反思,你的三文字書法,則中英夾雜,充滿佛道哲理,看似易明卻堪玩味,你們都自創出獨特的文字,可否談談你們之間的藝術對話。

香港藝術館 ~徐冰也在蛙王的「桔子」上署名。



香港藝術館 ~《蛙王流動博物館》蛙竇


  蛙:徐冰和我兩人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他是學院派。在紐約時不時遇上,但不算有深入交往。藝術家們各忙各,各有身份上的尊嚴,彼此互相尊重便是。把我們的作品串連在一起是策展人的意思。我刻意把寫滿字的木「拍板」吊懸在展廳天花,回應《天書》將卷藉吊懸的造型景觀 我的是 Book from the ceiling, 徐冰的是 Book From the Sky。不過,我將作品定名為《蛙王流動博物館》項目,保持我一向的藝術風格,內有我的蛙竇、膠袋、圖騰、大頭佛、錄像 我故意密密麻麻,多到你睇唔切。



蛙王將木「拍板」吊懸在展廳天花。


香港藝術館~《蛙王流動博物館》展場中的廁紙裝置。


例如,我在展廳中央搭起一卷卷滲透墨汁的廁紙,排列成立體黑白山水景觀。以廁紙作為素材,延續杜尚(Duchamp)把尿兜反轉,運用現成物(Found objects) 的概念。我的材料也來自廁所中的物件,廁紙隱藏象徵意義。


香港藝術館~《蛙王流動博物館》X字作品。

AS 據知還有兩個 X」字的大型畫作,是對社會狀況的回應嗎?

蛙:大大的「X」字是反對派表態的符號,我加上紅色底線,讓一滴滴的墨出現血淋淋的感覺,也混入不同的水墨實驗技巧,如打墨、濺墨、潑墨,噴墨等,隨緣而化開;兩個「X」融合了一陰一陽,其實我希望表達理性與平和之間的態度,不想側重於一面。 畢竟為香港藝術館重開而作,我以Celebration 「慶」字合體的三文治書法,來慶祝這件事情。


AS:  在近期的另一畫廊個展《The Living Legend》我(註3)則看到你的行為表演Smoke of Change》(看片),你身上穿了蛙服像祭司一樣,燃點起火焰,很有「氣場」地將氣氛推展至高潮。這次展覽開幕有沒有即興行為藝術表演?

蛙:藝術館開幕那天,沒有安排行為藝術表演,仍然有不錯的氣氛。我穿著蛙服乘的士趕到現場,邀請嘉賓戴上「青蛙眼鏡」合照,不少嘉賓給我逗得開心,我也碰到不少有趣的文化藝術之友,例如來自House of World Culture 當代藝術的德國藉總監,對我的作品特別欣賞

AS: 據知你以前總被認為愛搗蛋搞破壞,1979年「當代香港藝術雙年展」揭幕,當時有很多主禮高官在場,場面嚴肅,你卻在頒獎禮後突然走上台,身上包著古怪的膠袋,即興表演膠袋創作,媒體報導認為是插科打諢。(註4

蛙: 此後我多被安排在開幕儀式後才出現,怕我搞破壞。現在新的管理層年青時已參與及明白我的作品,最搗蛋也不過如此,不會過份。我是一個隨和的衝動藝術家 本想在展覽加更多與觀眾的互動元素,但如果不可能也隨緣。


蛙王展示早期得獎作品:《焦 1074 》(1975)在香港首個雙年展獲雕塑獎,並成為場刊封面。


AS: 談談你早期的行為藝術 聽聞你曾經將「活魚蘸上墨汁」,被稱是繼火燒畫作及雕塑之外一件「藝術革命」,那時的你約廿七、八歲,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蛙:197475年我在元朗鄉議局中學任教,租了兩間古老大屋做工作室,用了當中龍田村的一間進行「活魚」創作,讓電視台到來拍攝整個過程。

我買了最平常的淡水魚— 生魚、塘虱泥鰍、鯉魚、鰂魚等,地面上放了各一盤藍色紅色的墨水和一盤黑色的墨汁,地面上鋪了白色的月宮殿紙(宣紙的一種),我將魚扔落有色墨水中,讓牠們激烈地掙扎,亂跳亂游,用身體的動能創造生命痕跡。我的學生也跟著做,差不多可說全場瘋狂, 幾種墨汁以隨機的方式留下痕跡,學生們幫手把有水墨痕跡的宣紙曬乾。在隔一天的「歡樂今宵」晚會中,我用水墨紙裝飾現場,即時播放出了活魚亂跳的Happenings錄像,並將畫送給現場觀眾。 那些魚作完表演後沖走墨汁被吃掉了。


AS 讓活魚來繪畫,聽來真好玩呀。 讓我聯想到法國藝術家Yves Klein 《人體測量術》(Anthropometry 裸女蘸上藍色油彩,將身體當成畫筆印在畫布上。

兩年後,1977年香港藝術中心開幕,你又有另一件十分矚目的「打爛雞蛋」—名為《生生不息》1977)(Perpetuity)的行為藝術作品。


Kwok, Mangho. Frog King and Perpetuity. Hong Kong, 1977. Eggs, wood, ceramics dishes, mixed media. @ 2016 Asia Art Archive  (蛙王郭孟浩作品《生生不息》1977)

蛙:《生生不息》是為1977年藝術中心開幕聯展而做,我將136 隻雞蛋盛載在排列好的碟子上,放在包兆龍畫廊五樓天台。我故意把一些雞蛋擊開,一些不打開,目標是放在那裡兩星期讓其變化,過程讓學生參與把雞蛋打開。受大自然的影響,下雨積水,雞蛋變腐爛發臭,滋生蚊蟲,連衛生局也來干涉,幸獲得藝術中心支持,沒有叫停展覽。 雞蛋、變壞腐爛、隨機轉化重生,代表生生不息延續天地的概念。

AS:我覺得這件作品,已有結果隨緣(Chance) 的元素。在媒體形式上也很多突破,十分前衛,較之 1989中國現代藝術大展」(註5早了12年,那次大展的行為表演裡有人擺攤賣蝦有人洗孵蛋帶著反建制和反傳統的叛逆氣息。

蛙:是嗎?對89大展我不是太清楚。其實,行為藝術只是一個Term (被貫與的稱號),一直以來我的創作是實踐一種實驗精神。

AS: 你的作品雖然很強調即興(Impromptu),無須排練,但概念都經過深思琢磨。1975年,你在得奬的火燒雕塑附近,幹了一次「倒燒焦牛骨的事件」,事前也有經過準備。


蛙:關於「倒牛骨事件」,我早有準備將這件事記錄下來。那天我使開了阿媽去看戲,把北角模範村的廚房佔據,用兩個火水爐燒焦一堆牛骨,事先就約了「火鳥電影會」替我作紀錄。當日下午,我帶著燒焦的牛骨,倒瀉在自己香港藝術雙年展得獎作品《火之雕塑》旁邊,將牛骨在街上排成一條直線。如此,這件「倒牛骨事件」成為香港最早被記錄的行為藝術之一。


AS: 做這幾項七十年代的作品創作時,你還未去紐約,啓發這些作品意念從何而來?

蛙:我的師父是呂壽琨,最初學水墨,後來還聽了他講解的哲學思想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註6)談到宇宙的生成論,也聽了莊子「生生不息,萬物齊一」,作品便融匯這些的哲學


AS: 你的行為藝術,著重進行的過程,對於如何完結,反而隨緣,看似受了六、七十年代的激浪派 (Fluxus) 的影響,然而其實更多來自個人的思考,以及佛道思想的感染,是這樣嗎?

蛙:是的。1970年我寫了一首這樣的詩,談到對日常生活與藝術的體會:
日常  日常便有生活
日常生活  便有日常
生活日常生活  便有日常
生活就是藝術。」

這翻譯成了英文,不就是 "Daily life is art" 了嗎?。1972 Fluxus 的創立人George Maciunas 在版畫作品中這樣寫道:Duchamp has qualified the object into art, I have qualified life into art 與我講的不是一樣嗎。日常的概念,是自己思考出來,並非受到西方藝術潮流的直接影響。我曾寫了一份四百多頁的論文,藏放於葛量洪教育學院圖書館兩年,可惜不幸遺失了

其實在1970年當時,我已有「生活即作品、生活即藝術」的想法,只要把你拍攝你便成為了作品— I photo you and you are art


AS:在一次聚會中聽到你以 「白飯一碗,風景一碟」來描述你現在的生活; 作品中也道出「視錢財如糞土」,對金錢淡泊。相信也是這個原因,你可以放下在香港理工學院的教席,到紐約街頭寫大字 曾經有人笑你傻。

蛙:物質世界對我來說不重要,望著風景可吃一碗白飯 。藝術是「至真的尋求」,數十年如一日不改變。 再者,我在紐約遇上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啓發了一些看法,都是很值得的。


蛙王解述1979年天安門上的綁膠袋行為藝術。

                                        
AS:想再一問,你到紐約前,還是第一位走進天安門廣場進行「膠袋行為藝術」的人,當時是1979年的四月天,比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星星美展」還早了數個月。在北京天安門搞行為藝術心情如何

蛙:當時我參加了大一藝術設計學院的藝術設計展,到北京進行交流及展出。我趁機分別在天安門廣場、萬里長城、頤和園、故宮等地綁膠袋,膠袋是1970年已開始進行的項目,我把日常的膠袋注滿空氣,有時放著水或裝飾成花,我把它們綁在一起,連接著場地,拍過照片一會便放下。那時大陸才剛開始改革開放。心裡感到面對挑戰,感到「揦住揦住」(戰戰兢兢) ,因為在天安門上駐守不少解放軍,有很多未知數。

下章將續談蛙王的紐約時期,包括難忘的知遇與啓迪。

參考資料:
1  本訪談於20191217日進行。
2  香港藝術館關閉四年裝修擴建後20191130日重開。
3  展覽詳情:10號贊善里畫廊The Living Legend Frog King2019.10. 20 – 2020.1.12
4  郭孟浩編印的檔案書藉《游藝三十年 一九六七至一九九七》 第44頁提及該篇媒體報道
51989中國現代藝術大展」於198925日於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行,以計劃之外的七項行為藝術最為矚目。
註6  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二章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