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5 December 2017

Ink Art ~ 此處無墨

「這『水墨』無墨,成何體統?」我幻想著宋徽宗(趙佶)— 著名書畫家兼亡國之君—倘若泉下有知,得悉現今被稱為『水墨』的藝術 (Ink Art) 沒有採用『水墨』作媒材,必然大興問罪之師,或以其獨創的「瘦金體」行文怒下聖旨訂立『水墨』法規亦未定。然而,「水墨無墨」此說法,在當代『水墨』藝術領域不但不足為怪,還可能是時代變遷的趨勢。

如何介定「什麼是水墨?」聽來似覺是老生常談的討論,但隨著近日以『水墨』為主題的展覽或藝博湧現,對水墨不熟識的我也上了一課。「是廣義一些好?還是狹義一點恰當?」我相信向來鍾情『水墨』筆法的藝術家有其執著,而策展人又可能會站在較寬鬆另一立場。假如將『水墨』定義為一種當代藝術體裁(Genre),不拘泥於書法或山水形像,但凡演繹了中國文人思想神韻意境,而非局限於媒材(水、墨、宣紙)之應用,這樣的詮釋也許可引發更有意思的討論。綜合近日所見幾幀「無墨」的水墨作品,有所頓悟。

似水似墨  非水非墨


水墨多媒體藝術家吳少英(Cindy Ng)的《流光系列 05》乃一項光影裝置,利用光與影代替傳統所用的水和墨,來呈現流動且詩情畫意的水墨畫意境。從事水墨創作二十年,對水墨的應用本已十分精鍊,但她反而故意捨棄水墨,利用與水墨完全不相關的現成材料(廢棄空樽、手電筒、轉盤)創作,光影緩緩移動,投射於朦朧白紗,讓觀眾穿梭而過,感受流逝的山水意境。據她引用古籍指出,光可視為無形的「氣」,含氣韻生動的正能量,亦融和於大自然天地間 。明明有墨可用而不用,可見藝術家從水墨中解放出來,不再受媒材的覊絆。


藝術家吳少英及其光影裝置作品《流光系列 05》@ Ink Asia 2017
吳少英故意顛覆水墨的應用,是一項挑戰傳統的實驗創作; 同樣,書法是否必須寫在紙本之上?國內知名藝術家金峰,經常以金屬製成書法字,創造混合素材的視覺藝術。作品《新青銅時代No.2》(2014) 以青銅雕出書法字,再砌成摹擬竹簡的立體雕塑繫於牆上,飛躍多姿的書法投影出美妙的光影,傳遞了中國文人的藝術語言,唯非傳統的書法墨韻,是否該貫之為『水墨』是見仁見智。一般而言,畫廊及藝術商人不會熱衷為作品下定義,只要作品獲藝術市場接受,所謂「有價有市」便成。從藝博主辦者的角度來看,將水墨拓展至更寬深的層次,結聚更多作品於一爐,增強藝博的可觀性,亦無可厚非。

金峰《新青銅時代No.2》@ Ink Asia 2017

馬唯中:『水墨』是美學


市民大眾也許寄望權威為我們下定義。作為香港西九文化區的當代美術館 - M+,將水墨藝術作當代視覺藝術介紹給公眾,以教育為前提,無任何市場包袱罷,該為中肯之言。

「『水墨』~我不看成是媒材,而是一種美學。」〈似重若輕 M+ 水墨藏品〉策展人馬唯中說。從該展作品/藏品的選取,觀察到策展策略取中庸平衡之道,追求水墨意境之餘,聚焦於創新的水墨筆法及多元素材 — 如台灣的莊喆集筆、墨與塑膠彩及紙張拼貼於一身、香港「蛙王」郭孟浩 (Frog King Kwok) 以燒焦的紙張混合水墨營造渲染效果、劉國松在畫面撕下紙筋突顯白色線條的經典技法 — 大部分仍是以紙本作品為基調。

權寧禹《無題》(局部) @  似重若輕 M+水墨藏品
白南準《平方根》(局部)@似重若輕 M+水墨藏品 

展覽獨到之處,是不忘將始於上世紀中葉的水墨畫革新,與西方藝術的影響串連,更特別展出多幀日韓傑作,以求更精準地為書法作詮釋,涵蓋了字跡、符號、筆劃的定義 —白南準(Nam Pune Paik) 調皮地用藍色雙頭筆隨意一勾的《平方根》(1961)、權寧禹  (Kwon Young-Woo) 以一塊塊紙代筆的《無題》(1982) 、以及林壽宇( Richard Lin) 意境上象徵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色系列》(1972-74)均為想像無垠的「無墨」之作,且反映了極簡主義、抽象主義、觀念藝術與東方水墨的微妙融合。另外,李禹煥 (Lee Ufan) 把塑膠彩和膠混合營造蒼勁的橫直筆觸,朴栖甫( Park Seo-Po) 拿起鉛筆在未乾的油彩上重覆畫上符號,彰顯兩種物質對峙的張力,這些韓國著名的抽象單色畫 (Dansaekhwa) 均令人視野大開,跳出黑白畫面的框框,可見水墨風格固然不僅止於黑白,亦無國界之分 — 美藉畫家Nick Mauss 的釉面陶瓷、印度畫家 Krishna Reddy 的水彩紙本同被展出,進一步展示了策展人的審美世界觀。




無墨的錄像與裝置


邱黯雄《江南錯》單頻道有聲錄像@ 似重若輕 M+水墨藏品  


從媒體取材角度看,邱黯雄的錄像最令人思量琢磨 ,且一再勾起對『水墨』定義的疑問 —錄像 (Video Art) 是否水墨呢?藝術家自2005年起嘗試結合傳統水墨藝術與錄像的創作,有別於他大部分以水墨繪製的動畫,此作品《江南錯》(2005) 則是完全「了無水墨」素材的攝影錄像, 畫面呈現樹枝與空間的黑白影像,靜止不動的孤樹,偶有鳥兒飛翔及棲息其中 ,十多分鐘內捕捉時間的流逝,以及愉悅和諧的大自然靜態。作品以『水墨』貫之,顯然是中國山水風景畫的美學有關,回應了馬唯中提及「不重媒材重美學」的觀點,看來藝術家看似放棄水墨,其實只是將水墨的精粹埋藏於心,以更新穎的媒體去演繹水墨的意境。

倪有魚《銀河》錄像畫面顯示手繪過程。
倪有魚《銀河》部分 @ 似重若輕 M+水墨藏品 

假若邱黯雄的黑白錄像看似水墨,那麼倪有魚的《銀河》(2010-11)置裝則是看似無墨卻有墨 — 從門口走入四周被黑色包圍的小方空間,觀者猶如進入漫天星光的宇宙長空,乍看如星光點點,原來滿佈一顆顆磨平了的金屬硬幣,細看每顆小硬幣原來分別繪上小巧精緻的微形水墨山水、人物及肖像。作品靈感源於金融風暴後貨幣大幅貶值,藝術家揶揄眾生紙醉金迷,特為硬幣塑造水墨情懷,歷時近兩年精工細畫,並融於裝置及錄像的表達形式,感染力大增,令人倍覺深刻。


中國水墨藝術歷史逾千年,至宋代為黃金時期,過去六十多年的新水墨畫家又銳意革新,如今的新一代也一直為超越、或有別於前人而費煞思量。驟然想起水墨大師劉國松提到中國繪畫均有水墨的DNA,自自然然便會流露,也許強求不得,欲尋求突破,盼需各施各法,另一位大師王無邪也說:「有水有墨,似水似墨,非水非墨,都是將來水墨畫可行的路線。」此處無墨,無用大驚小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