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6 August 2018

被遺忘了的藝術家 ~丁天缺

遊北京,怎能不到訪798藝術區?除了畫廊、食店、咖啡店、潮物店外,還有雕塑和牆畫等地標打卡點。眾裡尋他,竟發現了一位堪稱無名英雄的藝術家 — 丁天缺 (1916-2013)—  掉進二十世紀初迂迴曲折的民國藝術歷史思憶。

丁天缺紀念展,擷集了文獻與繪畫,呈現他一生事蹟。
香港媒體「立場新聞」本文連結

誰是丁天缺?現代主義的色彩系

「我希望透過此展覽,讓觀者重新思考中國美術教育這議題 。」咪咪女士 ~藝棧畫廊主人~為我解釋展覽的目標。

「民國美術史上的兩個體系,吳大羽體系代表現代主義以色彩為中心的繪畫實踐,另一是徐悲鴻以造型為中心的寫實主義體系。解放後側重了寫實主義,壓抑個人表達自由,事實上吳大羽體系在七十年代開始,一再證明能培養出國際大師,又怎能抹剎了當中為師者的努力和貢獻?」丁天缺從吳大羽老師裡學習鑽研西洋畫,是吳大羽體系裡重要的教育及藝術工作者,師生兩人藝術理念一致,亦同樣命途多舛。


丁天缺之紀錄片,拍攝於1998年。

反右年代,為師卻惹禍

已故的丁天缺先生原是趙無極、朱德群的同學,同於1935-1941年就讀於林風眠(1900-1991)為校長的國立杭州藝專,受教於現代主義抽象派大師先驅的吳大羽(1903-1988)。林及吳均是留學巴黎、滿匡熱誠地回國的藝術家,丁天缺深得吳大羽器重和賞識,1947年升任為吳的助教,以教授西洋畫為主。1949年解放之後,現代主義被歸入資產階級的形式主義,備受批判,丁天缺曾兩次入獄,文革期又被下放勞改、囚禁抄家、受盡折磨,至1980年方出獄,期間像被人間蒸發,連情人也誤以為他已離開人世。相比幾位先後赴法國留學的同窗(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彼此際遇之差距何止天壤之別? 作為藝術家,所有繪畫被毀,牢獄中近三十年無法創作, 箇中苦澀必定難以言喻!

半生坐牢 ,半生繪畫

經過半生蒙寃受辱,丁天缺出獄那年已屆64歲,當時身體尚十分健壯,隨即再度投入翻及繪畫的創作裡。展場內搭建了一個「鐵籠式」的立方間格,份外觸目,既象徵牢獄、也是重投創作的縮影  屹立其中有雕塑家李秀勤的《丁天缺塑像》(2009) ,雕像面容堅定,俯首低吟卻無悔,微彎腰背露出嶙峋骨節,與藝術家的孤風傲骨甚為刎合;除了半身鐵鑄雕像,還有一幅《未完成的觀音跳》(2013) ,營造出踽踽獨行、壯志未酬之慨。丁氏大半生為師,為藝術身陷囹圄,一幕幕畫面浮現眼前。

畫廊主人咪咪詳述策展心思 - 化空間為牢獄與創作之縮影。


「1980年丁天缺出獄後,由於學院方面聲稱人事紀錄盡失,無法讓他重返藝專任教,改聘為美術學報的臨時編輯。時他生活窘迫,只得寄居妹妹家狹窄的客廳裡,書本、繪畫、翻譯覆蓋斗室,還擠滿一群群杭州藝專的學生,與他一道暢論人生與繪畫,每直到深宵零晨也不散去。此處重現了那斗室的感覺,把熟知藝術家生平的友人帶進回憶中。」咪咪說道。

山石化為怪獸 ,黑白貓警世


據展覽策展人石建邦指出,丁天缺早年作品被丟失殆盡,只留下三幀1948年的肖像畫黑白照;丁氏自傳《顧鏡遺夢》也慨嘆斗室數年,因生計勞碌,只完成了五幅小作。不過,我認為縱使丁氏作品不多,亦無礙我們欣賞並融入藝術家強烈主觀意識的獨特風格。雖取之於後印象派及野獸派,同時亦師承有「小塞尚」之稱的老師吳大羽,然而其繪畫不僅寓意深遠,且有一股獨特的中國文人風采,在西洋油畫中別樹一幟。

《虎跳峽》1980


丁天缺的《虎跳峽》(1980) 與《人生》(1999)雖非巨幅畫作,卻可堪稱「以色彩為中心的表現主義」之代表作。山林向來是中國文人仕大夫失意時避世之所,在此兩幅作品中,他把大自然的山石用油畫筆法化成色彩分明的怪獸,讓山石瀰漫感情與思想,無疑是對跌宕人生發出無言的呐喊;細看風景裡巨浪中一隅,鎮定的漁夫呈現一份洒然安詳的器度,持續驅風逐浪往前行,難免令人聯想他正是藝術家自身的投射。藝術是人內心的表露,在他的作品中相信是共識了。


《人生》1999


細看《人生》中的漁夫,洒然面對風浪。

兩幅寓言式作品《窗前偶見》(1980)及《窗前偶見 II》 (1992)刻劃出飢餓的野貓從窗口跳進室內,本來正在偷吃魚兒,卻打草驚蛇讓名貴花瓶笈笈可危,「黑貓」「白貓」驚惶失措,而幸災樂禍的豺狼正在餐桌下虎視眈眈;畫作蘊含言外之意,似在暗諷豺狼當道,人心險惡,滿懷中國知識分子的警世情懷;兩幅油畫創作時份相距十二載,即使顏色調子由幽暗變為明亮,構圖卻如出一徹,透過層次分明的色彩闡述緊扣的情節,著實經過深思熟慮,非即興或偶發的情緒表達。



《窗前偶見》1980

《窗前偶見 II》1992

觀畫看人生,超脫洒然  

丁天缺的畫作,無一不反映了他暮年的歷程、回憶及思緒。《溜冰女教練》(1986)描繪旅居法國兩年,請來在滑雪勝地遇到的荷蘭藉女士為模特兒,畫面用檸檬黃外套為主色,以黑白線條勾畫輪廓,透過色彩塑造明暗、光度和情感,牆壁調出柔和寧謐的橄欖綠,將「固有色」及「主觀色」之協調發揮至極致,讓活潑的人物顯現靜態性格,亦反映當時身處國外輕鬆舒曠的心境。研究丁氏的學者之一朱其曾指出,此畫是肖像畫上色彩處理的範本,極堪一再深思細嚼。相信丁氏當時走遍巴黎美術館,觀摩到不少印象派大師真跡,遂留下此珍貴的色彩實驗佳作。


右:《溜冰女教練》1986; 左:《風》1990


另一幅丁夫人的肖像畫 —《半個世紀的畫像》(1998) 則代表丁天缺人生最愜意的時光,亦象徵他與摯愛妻子互相廝守的短暫十年 (1988 至1998年)。熟知丁氐生平,莫不被此段不朽愛情傳奇感動 — 兩人經過歲月的洗禮,重逢於國立杭州藝專60周年校慶,闊別三十八年,那時女的丈夫已逝,終生未娶的丁天缺,彷彿一直守候此刻的來臨。可惜婚後約十年,竟又因丁夫人患上腦退化症需護理,兩人回復天各一方,命運一再弄人。不過,此階段初期不時探親遊歷的溫馨歲月,亦為丁氏帶來不少創作的興致,於1998年某一天,就在簡僕的家,重新為愛人執起畫筆,重繪五十年前丟失的畫像。

《半個世紀的畫像》1998
此截圖來自浙江電視專題片 - 丁天缺《半個世紀的畫像》


丁天缺屬二十世紀初(後五四)一代成長的知識分子,接受傳統的國學教育,詩辭歌賦了得,家境小康的他青少年時已開始學習法文,醉心繪畫,其實他的兩支筆 —「畫筆」和「文筆」— 也得心應手。他在八、九十年代翻譯了色彩論、莫泊桑小說選、畢加索、以及《趙無極自傳》等法文著作,展覽展示了不少親筆校對手稿、與友人往來的筆墨書信,以及好些昏黃舊照; 另外,藝術家幾經折騰,費盡唇舌,仍未能在出獄後回歸美院,退休後只能被分配到浙江醫科大學,文獻顯示工資不到50元,可見他多年來被排擠於體制之外,成了一個被人遺忘了的名字,直至垂垂老矣,真讓人替他感到不值。

文獻資料: 丁氏1985年退休時單位為浙江醫學大學,工資為48.96元。



丁天缺才情橫溢,為人超脫洒然,淡泊名利,不怨天尤人,卻經常因直率而得罪他人。畫了黑貓白貓,原本冒犯了當權者,將要難逃一劫,據說可幸聽了吳冠中的忠告,叫他先把此兩幅畫藏起來,才不致一再惹禍上身,為此他對吳冠中心存感激,亦足見兩人的情誼。

丁天缺最終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四十多幅油畫,讓知音細味。隨著愈多具深度的展覽及專業的策展,加上更普及的網絡訊息傳遞,這個曾被遺忘的名字,以及這段民國畫史,將會被後世更多人發崛及探討。

註:
展覽:「夢裡孤山 - 丁天缺紀念展」
地點: 北京798東街藝術區: ICI LABAS 藝棧畫廊
展期: 2018年7月 15日至9月 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