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7 February 2019

看日本策展中國 ~ 顏真卿 & 齊白石

早前先後到了東京及京都,分別觀賞到顏真卿 (東京國立博物館,簡稱「東博」)及 齊白石(京都國立博物館,簡稱「京博」)這兩位中國名家的大展 —「太幸福了」朋友羨慕我又有機會看得到稀罕的墨寶珍藏。小妹不是書法或水墨的專家,本文只欲試從策展角度分別去欣賞兩個展覽的策略。

古代書法家變身Q版人物 - 這方面日本最在行了
  

顏真卿(709-784)是唐朝安史之亂的衛國忠臣,其《致姪文稿》被稱頌為「天下第二行書」,而齊白石(1864 -1957)則是二十世紀專攻花卉蟲鳥的水墨國畫大師,兩人在世間的日子,時空相距近一千二百年,湊巧於日本國家級的博物館差不多同期展出,倒也反映出國畫及書法大師,在日本甚具號召力。當顏真卿在東博的展覽,出賣「國寶」的爭論愈吵愈烈,人龍就愈來愈長;另一邊廂齊白石於京博的展覽是紀念中日友好而策劃,相對顯得低調,關注者略少。


書法展加插Q版人物製造打咭良機。

作為觀者,我更關心的問題是究竟展覽好不好看?在日本,市民除了去迪士尼、水族館、主題公園,假日還經常去科學館、博物館、美術館看展。展覽是普羅大眾關注的文化活動,不單是顏真卿、其他國家的國寶也令日本人趨之若鶩。展覽有教化作用,明治維新以來日本「脱亞入歐」,發展了日本畫(Nihonga) 及西洋畫,不再獨沽一味受中國文人畫的影響,策展者今回讓日本觀眾上了怎樣的一課?是我欲探索的疑問。


東博辦展向以嚴謹見稱,聲譽甚高,該次展覽聲勢及規模不少,共展出177項作品,橫跨平成館兩個會場,認真去觀看的話沒三、四個小時不夠,加上排隊觀看《致姪文稿》的時間,難免耗上一整天了!如何令嚴肅變輕鬆,當然少不了利用漫畫化的人物肖像調劑一下,驟然看到Q版的顏真卿、王羲之、空海和尚,讓人忍俊不禁,消解了碑帖祭文帶來的沉重感,也是一種將我們與古人拉近距離的方法。策展者通常不諳推廣,但日本在此方面似乎甚有心得,不但把顏氏的書法從台北故宮借來,推廣時更強調真跡難求,展期亦僅限約一個月,準確掌握觀眾心理,藉得借鏡

東博的顏真卿展場館外。

以日本觀眾為闡述的對象

該展雖有四國語言(日、英、中、韓)的文字陳述,但感覺策展者的目標觀眾群,始終還是本土的日本人。展覽的陳述以時間軸分為六個章節,首節談書法演變,接著為安史之亂前,第三節以「唐代書法:顏真卿大放光彩」為標題,當中展示顏真卿書法真跡27件,佔總數不足五分一;第四節則聚焦日本崛起之重要書法家,後兩節分別展示北宋及元明清時代之書法。整體而論,確是名家匯聚,展品條理分明,估量是借顏真卿之書法,展示日本書法的發展與演變,本來無可厚非。

追溯日本的書法,最早是於奈良時期由中國的唐代流入,那時東晉的王羲之特別被推崇; 到了平安時代(794-1182),日本派出遣唐使,被稱「三筆」之空海和尚、橘逸勢和嵯峨天皇學習了王羲之及唐四家(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 在平安中期,唐代滅亡(907)後遣唐使制度終結,「三跡」書法家 (小野道風、藤原行成、藤原佐理) 分別在學習和模仿王羲之及懷素和尚,各自創其獨特的風格。策展者透過簡短的陳述,強調日本書法如何跳出唐代的影響及框框,確立出本土的書風。

顏真卿書法與日本美學

在策展角度的另一項觀察,是對兩位書法家的比較。展覽名為:《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提出顏真卿優於王羲之的見解,難免令人覺得可圈可點。首先,人稱「書聖」王羲之《蘭亭集序》為「天下第一行書」,《致姪文稿》第二,此為多數人見解;再閱當代中國學者之賞析 — 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教授白砥 — 顏真卿在字形的變化及空間形式感上遜於王,但在線條的厚重方面則較優  節錄此評論,旨在說明兩位大師各有千秋,不容妄下簡單化結論。當然,若策展者的用意,是為日本觀眾介紹一位名氣遜於「書聖」王羲之的古代書法家,故意用詞誇張一點,又當別論。

據知近代日本專家推崇之書道(日本書法),有其美學準則,其一是文字無需方方正正,其次是理解內容之餘,需細賞字跡的大小粗幼、筆墨的輕重動感,運筆時傾注的情感更極為重要,認為一個書法家下筆時的行為,魅力無可比擬。由此推斷顏真卿澎湃激昂、真情流露的書法,漸漸得到更高度的評價,與此美學觀點日趨受重視有關。

「致姪文稿」(758)由這位力抗「安史之亂」(755)、熱愛家國的書法家於悲慟時寫成,與我們常見端正四方的「顏體」楷書截然不同,此篇令人動容之處,是像一本血淚斑斑的史詩,文內:「父陷子傾巢」字字痛心疾首,原因是兄長顏杲卿及十多歲的兒子顏季明,連同家族三十多人均因捍衛國土而被殘殺;更悲憤是親人死後三年,方才找到了姪兒的頭顱及兄長的部分屍骨,為急於替他下葬揮筆寫成的祭文草稿。

顏真卿《致姪文稿》(網上截圖)

此書全文234字,塗沫三十餘字,無損文氣,反而震撼力逼人,即使不太懂漢字,只需理解一點歷史背景,即可以感受當時的激動情感。對於此段歷史背景及家族關係的解說,策展者在此部分反而頗見詳盡。相信把書法視為視覺符號去欣賞,一種情感顯露的藝術表達形式,在日本國內獲得更大市場。


展覽之第五節,提到宋代名人對顏真卿的評價,例如獲得了蘇軾、黃庭堅、米芾等著名文人及書法家之肯定及繼承,均只是寥寥數語,缺乏舖陳和論據,就此建立「顏氏超越王羲之」的結論,無疑令人有「一言堂」之感,缺乏了舖陳與辯論的空間。似乎策展整體立論夠不夠客觀,不是策展者所關注的焦點。


不過,藉得一讚的,是上文提到的書法家,無論屬於中國還是日本,均可在展覽中看到其書法真跡或拓本,展品除來自台北故宮,還有全國其他博物館的藏品,策展者具「一件都不能少」的決心,務求把故事說得最完滿,這點十分值得欣賞,有機會一睹褚遂良筆的王羲之《黃絹本蘭亭集序》、空海和尚的《金剛般若經開題殘卷》、懷素的《自敍帖》、張旭的《肚痛帖》等經典之作,感到眼界大開,獲益良多。

齊白石~須磨氏藏品成亮點


為紀念中日建交,京博之展《齊白石— 中國近代繪畫的巨匠》可說是在絕對友好的氣氛下進行,由北京畫院與京都國立博物館共同策劃,沒有引發爭議(之前亦曾於東博先展出)。那麼,你可能會問,看國畫大師齊白石,何解要往京都呢?答案明顯不過,正是因為該展加入了日本藏家須磨彌吉郎(Yakichiro Suma 1892-1970) 贈予京博的齊白石收藏 。


齊白石展覽。(京都國立博物館網頁)

須磨氏這位日本外交官乃知名的齊白石藏家,他以日本外交官身份(1927-1937)在北京廣交藝術家友人,亦因而開始其中國藝術收藏。與齊白石之緣,始自於1928年日本人俱樂部舉行的一個齊白石個人畫展,他稱齊白石為「東方之塞尚」(Paul Cezanne 1839-1906),在眾多類別中特別欣賞他畫的山水,首幅購入了《松堂朝日圖》,心頭愛則是於北京榮寶齋購得的《楊邊孤行圖》(1924);是次展覽除了以上提及的兩張,還有以桂林景色入畫的《宋法山水圖》(1922),以及懷念故鄉湖南的《秋水鸕鷀圖》(1924)等共十四幀書畫。

齊白石《宋法山水圖》(網上截圖)


步入四十歲之後(1902-1909),齊白石曾「五出五歸」遊歷桂林、欽州、梧州等地,旅居於山水之懷抱裡,並邊售賣所作的書畫及篆刻印章,猶如今天的旅遊達人。他雖酷愛畫山水,但因應國內市場需求,多畫花卉蟲鳥魚蝦蟹,今天在市場上其作品中以山水畫市值最高,(《山水十二條屏》北京保利2017年12月成交價 約為1.41億美元),可見須磨氏果真獨具慧眼。

齊白石《和平圖》(1952) (網上截圖)


不過,來自北京畫院的齊白石藏品,當然亦有亮點,例如特別具紀念價值的《和平圖》(1952),齊白石曾將自己所繪的鴿子與畢加索所畫的作比較,對方所畫的翅膀在振動,而他畫的鴿子則在靜態中看出動感,顯示兩位中外大師的互相比拼與欣賞,令人莞爾。對日本觀眾來說,齊白石既有重量級藏家推賞,加上遠道從中國來的藏品,相信此展能進一步提高齊白石在日本的藝術地位。

註: 展期參考 1)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 (東京國立博物館 2019.1.16-2.24)  2)齊白石—中國近代繪畫的巨匠(京都國立博物館 2019.1.30-3.17)日本展覽場館內一般禁止拍照。